在迪拜，中国工人为加班而罢工

黄桷树

　　　　　　　　　　　　　

那是2007年5月的一天，去阿尔库塞斯工业区拜访客户。五月的迪拜，已经是酷夏了。很早太阳就挂在

万里无云的天空，烤得人脑袋冒烟。客户是迪拜本土一家很大的工厂，沿公路一溜围墙，围墙与公路

边是绿化带，树木和花台，在炙热阳光的灼烤下，构成一片少见的树荫地。


穿过公路，准备进工厂大门，见左侧面的树荫花台上，有一大群人，或站或蹲，一看就知道是中国人

。感到奇怪，这些人在这里干什么，怎么大上午的聚集在这里，既不像上工，也不像休息。没有多想

，径直往大门里面走去。突然间，后面响起有人追赶的脚步，然后自己的手臂被人拉住了。停住脚步

转头一看，面前是一个中国人，四十多岁的年龄，穿着普通体恤，长裤，拖鞋。脸上挂着歉意的微笑

，非常忠厚的模样。先问是不是中国人，再问懂不懂英语，得到肯定答复后，就非常诚恳渴求的样子

，问能不能帮助他们一下。帮他们什么呢？


原来他们是一帮河北人，几乎都同一地的乡党。有人去他们那里招工，说是来迪拜打工，干满三年就

可以挣到三十万。三十万在当地是一笔非常巨大的财富，因此报名的人很多。但是，要挣到这三十万

，须得先缴纳一笔钱，什么护照签证费、体检防疫费、保证金、飞机票等等，合计人民币三万多。这

笔钱对当地农村人来说，也是一笔巨款了。但为了挣更多的钱，很多人还是咬紧牙关，掏空家底，甚

至举家借债，凑出了这么一笔钱，然后来到了迪拜，憧憬着三年后抱着一笔巨款回家。


在国内招工时，给介绍的条件，是包吃包住，上班有车接送，活儿就是建筑方面的普工，只要勤奋努

力肯吃苦，就可以每年挣到十万元左右。来迪拜后，工人们就有受骗上当的感觉。不是说这里气候条

件差，每天都是40°以上的高温，干活热，回到宿舍还是热；也不是环境不好，每天除了去工地就是

回宿舍睡觉，连个电视都看不上。不是没有电视，而是外国电视看不懂；而是吃了那么多的苦，却挣

不到那么多的钱。干了三个月，每月都是死工资，折合人民币也不过人民币三千多元，大大低于国内

招工时的介绍和大家的预期。如果这样呆三个月，哪里能挣到三十万人民币呢？大家感觉上当受骗了

，于是不干了，要求退款回家。


罢工，对解放后的中国人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词。因为，从小就被教育罢工是对付资本家的。电影《

风暴》中，火车头汽笛长鸣，工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工具，从各个角落里走出来，汇集成一股洪流，

举着红旗，打出标语。领头的工人都是威风凛凛，大手一挥，资本家就被吓得瑟瑟发抖。

解放了，工人成了国家的主人，罢工这样的场面就理所当然地消失了。所以中国社会前30年宪法上有

罢工，但那是徒有虚名的。改革开放后，这个虚名也取消了，所以工人们也不知道怎样罢工。来到别

人的地盘，一盘算，亏了，于是就不干活了，他们不知道，这就是罢工。迪拜不是社会主义国家，但

罢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是劳工和资方的矛盾，只要不危害社会秩序和安全，政府也不轻易

介入，就是资方和劳工协商解决。


随着这个中年人来到了人群聚集的花台，这些人都围拢了上来。其中有个年轻人，本来在说什么，见

我过去，就上前来，还没有开口，就被身旁的二个中国人拦住，并且拉拉扯扯起来，不让他讲话的意

思。感到奇怪，怎么还有内讧？有人递过来一张A4纸，上面是英文，他们自己看不懂，希望我能帮助

他们看看。接过来一看，是一份协议书，落款是这个工厂的名称，另一边是中国人，都没有签署。有

人给我说，工厂让他们每个人签署这样一份文件，他们害怕是圈套，要找个懂英文的中国人看看，恰

好看见我路过，所以就把我拉住了。


这份文件内容，就是工厂同意解除与这些中国人的劳工合同，并且也不追究中国工人的违约责任，但

也不给提前解除合同的工人经济补偿，并且也不承担工人回国的飞机票，等等。当我把合同内容大致

翻译给这些人听后，那个年轻人就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涨红着脸大叫大嚷。原来这个年轻人就是翻

译，但工人不相信他，认为他是厂方聘请的，不会为工人说话，是帮着厂方一起欺负工人的，工人把

他叫作叛徒。　　　　　　　


正说着，感觉后面有手在拨动我的肩头，转头一看，是一个老外，凸着个肚子，面目很威严的样子。

老外很警觉地打量着我，问我在这里干什么。原来这个老外是工厂的HR部长，有人向他报告，说中

国工人在这里聚集，所以他就出来了解情况。见我没有恶意，那个翻译也解释工人不相信他，要让我

这个路人帮着看工厂出具的协议书内容，并且我这个路人也正确地给工人们翻译了协议书，与年轻翻

译的一模一样，证明工厂没有欺骗工人的意思。


部长解除了敌意，给我介绍了这个情况。原来，因为这是纳希尔集团下面的工厂，那么很多第一手的

工程都是直接交给工厂做。但工厂原来用的是印巴劳工，听说，并且也看到中国公司来迪拜后的表现

，认为中国工人比印巴劳工好，勤劳聪明，于是就打算从中国引进劳工。这是他们第一次做尝试，如

果好的话，就准备更多的引进中国劳工。工厂为了这批中国工人，还特地做了准备，在印巴劳工营里

面圈起了一块，专门住中国人，便于中国人自己开伙。另外，中国工人不像印巴劳工可以粗通英语，

工厂还专门请了一个中国翻译，就是那个年轻人。同时，因为这批劳工以前不是干玻璃幕墙装配的，

还需要培训，在工地上配备专人来教这些人干活。厂方对这批工人寄予厚望，希望以后也可以像那些

中国公司一样，把活干的又快又好，这样就不必把干不完的工程转包出去了。


中国工人确实也聪明，来迪拜后，没有多少时间，基本上每个工人都能熟练地干活了，也不偷懒，干

活质量也好。但后来就不对了，工地施工现场传来的消息，这批中国工人经常不干活，谁也指使不动

，而且老是与翻译吵架，骂翻译。问原因，说是工资低了。厂方想不通，因为迪拜的普通劳工，譬如

印巴劳工，每月工资顶破天1200迪拉姆/月，技术工1500迪拉姆/月，专业工种，譬如高级焊工什么的，

1800迪拉姆/月，工程师级别的，也就是2000-2500迪拉姆/月。但因为重视中国工人，于是给这批普通劳

工订的工资标准是1800迪拉姆/月，相当于高级技工的工资水平。如果还嫌低，那就不好办了，工厂也

就不愿意给中国工人额外涨工资。涨工资无望，中国工人就不干了，正式罢工起来。工厂方面也想不

通，都说中国工人吃苦耐劳，工资水平也低，怎么一到迪拜来，就搞起罢工了呢？


原来，国内的中介给工人们许愿的三年收入三十万人民币，不光是正常的月工资，还有加班工资。国

内，工人的工资很低，但加班多。珠三角的外资工厂，工人的主要收入，其实就是加班。正常的8小

时干完后，工人要从下午6点加班到晚上11点。但这批工人来了后，每天早上7点就被车拉出营地，然

后下午5点准时下班，又回到了宿营地。开始工人还忍着，但二三个月了，每天就这么踩着点上班，

踩着点下班。如果按照这样干下去，三年哪里可能挣够三十万呢。于是，工人们就提出来，要么加工

资，要么加班，或者采用中国国内时兴的计件工资方法。但工厂既不能加工资，也不安排加班，也不

同意采用计件工资方法。见没有动静，工人们就坐不住了，认为翻译没有将工人的意见转达上去。工

人不理解啊，多干活，工人能挣多的钱，工厂也能加快工程进度，这是双赢的事情啊，怎么工厂就不

愿意呢。


工厂的解释，迪拜是一个有劳工法的地方，工厂必须要遵守。譬如，法律规定不得加班，要保证劳工

合理作息时间和休息；再譬如，迪拜从五月就进入夏天，白天的温度非常高，中午12：00后，外面最

高温度可以达到48°，或者更高。于是迪拜劳工部硬性规定，白天最热的时候不能工作，劳工部安排

巡视，如果被发现，就可以对资方开出高额罚款；再再譬如，迪拜是伊斯兰地区，宗教节日很多，每

到这样的节日，工地就必须全部停工，放假休息，等等等等。至于计件工资，一来是他们从来没有使

用过这样的方法，再者就是工地是一套系统，不可能单单为了中国工人改变这样的系统。中国工人就

理解不了，为什么这里与国内不同。他们不明白，花那么多的钱，跑那么远的路，到这里按部就班挣

那么点死工资，有什么意思。他们唯一希望的，就是每天多干活，然后就可以挣到足够多的钱。当工

厂一再表示，不能加工资，不能加班，也不能采用计件工作的方法，中国工人就感觉无望，于是就不

愿意干了。闹过几次，工厂也烦了，于是就想放弃，不愿意用这批中国劳工，于是就有了一纸协议。

本来，按照阿联酋的法律，但凡签了工作协议，工厂是可以扣下工人的护照，要求工人履行协议，干

满三年的。也许是出于对中国的友好，或者出于对中国工人这种亡命挣钱的不理解，反正也不想为难

，所以就放弃了。


后来，据说这件事情也惊动了中国迪拜总领馆，因为这批工人被解雇了，没有钱回家。于是，总领馆

出面，与在迪拜的中资联系，协商，由某中资公司接受了这批工人。再后来，在娜莎广场又碰见过这

批人，与他们打招呼，并且了解到他们现在很满意，因为中资公司是可以加班的，里面全是中国人，

实行的也全是中国的规矩，于是他们就安心了。至于原来那家外资公司的事情，处理得也不错，工人

们也认为没有什么损失，唯一损失的就是那个年轻小伙子，中国翻译。中国工人离开后，他也没有活

干了，工厂就解除了他的合同，他只得重新再找工作。